我的 Diamond

今天傍晚跑步時，我一邊忍著不哭，一邊回想著 Diamond (1997 - 2008.10.17) 的點點滴滴…



第一次遇見她，是十年前的某個夜晚，我那時窮困落魄，只是個默默無名的小 DJ，住在頂樓加蓋的小雅房，月租四千，三坪大。雅房離晚上工作的夜店，只有五分鐘步行距離，連油錢都省了。

我只是個小 DJ，所以每晚十點擔任開場，九點半挑好唱片、下樓，走向夜店，平淡無奇。有一晚，我作息如常，前往夜店，途中經過小巷，一隻小貓突然從一部車底鑽出，出現在我面前，是很美麗的金吉拉，黑、白、灰三色相間，毛色光亮。

我蹲下想跟她玩的瞬間，發現她一直注意綁在唱片包的鑰匙圈…喔！原來是走路時鑰匙圈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，引起小貓的好奇。於是將鑰匙圈摘下，在她前面晃動，她專注著飛舞的鑰匙圈和悅耳的聲響，我則被她的好奇與專注吸引，在那短暫的交錯，我們的時間都靜止了…回想起來，好美！

第二天，我準時經過小巷，她就像跟我約好似的，聽見腳步與鑰匙聲，在同一位置，不同車子的底部鑽出，和我共渡快樂時光，因為要上班的關係，雖然僅有短短十分鐘，卻也足夠。第三天，她又出現，我開始萌生飼養她的念頭，那一夜我失眠了：『她跟著我這個窮光棍，一點也不好；可是她露宿街頭，風寒交加，就會比較好嗎？』我不知道，所以我失眠了。

第四天下樓前，很期待她的出現，而她也出現了，她開心地撥弄鑰匙圈，我陷入天人交戰：『窮小子，你可以提供她三餐溫飽，自由跳躍的環境嗎？你連下一頓飯在哪裡都不知道，不要害她跟你受苦』。十分鐘到了，我苦惱的收起鑰匙圈，與她告別，站起來，往夜店前進，走沒幾步，回頭一看，她還在原地，看著我，一動也不動。

我又走回去，用拇指按著她的額頭，跟她說：妳喔…惡魔一枚。

第五天夜晚，下雨了。我拿著傘，邊走著邊想著：『這小傢伙還會出現嗎？哈哈』，走到同位置，她出現了，不同的是，她全身都淋濕，長長的毛沾滿雨滴，不停顫抖哆嗦。我起憐憫心，直奔 Seven 買個貓罐頭，回到原點抱她回到雅房，跟她說：『我先去上班，你先吃一頓，等我回家！』。

那晚我無心放歌，滿腦子都是她，我的 Diamond。Diamond 的名字很簡單，因為我母親喜歡鑽石，所以就叫她 Diamond，就像某鑽石廣告的口號：Just Diamond。



Diamond 很活潑，好奇心強，不喜歡窩在角落，她比較像狗。我領養她後，許多朋友跟我說貓很孤僻，很像藝術家，不過我覺得 Diamond 是一隻狗，因為她會在我下班時等門，每天下班回家，一打開門就看到她，她不會像狗熱情的撲上來擁抱，不過無論何時，只要打開門，Diamond 就在那裡，她看到我回家，就轉身去做她的事情，一點也錯不了。

我發現 Diamond 喜歡喝牛奶，跟人一起吃（人吃的）飯，例如魚肉和豬肉，加上她有金吉拉血統，不像是流浪貓的樣子，推斷她應該是走失的家貓。

我買一些貓飼料、罐頭和貓砂，Diamond 吃好多，體重增加，我很開心，她是苦日子的開心果，陪我渡過漫漫長夜。一個月後某星期日下午，我夢見貓咪從四面八方侵襲我的雅房城堡，惡夢驚醒時，發覺現實與夢境相去無多，房間內確實有三隻貓咪不斷叫喚，可是密閉空間的小雅房，如何闖進其他的貓？

依尋叫聲，掀開床墊，發現 Diamond 正在床底下生產，她身邊有三隻像老鼠般大小的小貓，可是 Diamond 還沒生完，這一幕非常震撼，至今我還記得那是個週日午后。我頓然間不知所措，打電話給母親求救，她要我找一家醫院買手術刀、針線、棉花等用具，待她生產完後進行縫合，我哪會這些事情，簡直嚇傻了。

Diamond 的叫聲和小貓咪的叫聲在三坪大小的空間裡此起彼落，我蜷縮在角落，目睹生產過程，過了一、二個鐘頭，母親來到住處，帶了一個紙箱改裝的小屋，舖著厚毛巾。Diamond 生產完畢，自己打理一切，將生產流的血舔得一乾二淨，還不斷為五隻新生小貓洗澡，她們均未開眼，咪呀咪呀一直叫，Diamond 把小貓叨到紙箱小屋的厚毛巾，躺在身邊陪伴著哺乳，『養兒方知父母恩』，雖然我與母親靜坐不語，但是此刻我的心情澎湃不已。

母親離開住處，我觀察 Diamond 和小貓的相處，真是恩愛，我故意把一隻小貓抓到另一邊，Diamond 就會立刻走過來，用頭頂著我的手，發出低吟，好像在對我說：『不要搶走我的小孩啦』，然後把小貓叨回小屋，不容許任何一隻離開視線，我試了幾次，她都重複著同樣動作，用頭頂開我的手，發出低吟，然後將小貓叨回原處；Diamond 會把小貓的便便吃掉，每天為小貓舔毛，憐愛的照顧這群小寶貝，於是，我大為感動，想著：是否要搬到大一點的房子，讓小貓長大後有足夠生活空間？

隔日我帶貓咪一家到動物醫院檢查、植晶片，每隻小貓都很健康，奇怪的是全部都是女生。我問醫生：『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Diamond 懷孕了？』他詢問我領養經過，然後告訴我答案：『貓咪的懷孕期只有兩個月，有可能在你撿到她時，就已經受孕一個月啦，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你以為她增胖，其實是小 baby 的重量』。

喔，我懂了，推敲回去，Diamond 應該是人家養的小貓，因為發情關係逃跑到街上找情人，然後受孕，一個月後被我收養，第二個月順利產下可愛寶寶，而且是五顏六色的短毛小寶寶。

有一天，我到靈鷲山拜訪老師，閒談時告訴老師最近我領養了 Diamond，並且生了五隻小貓，每隻都是女生，老師半開玩笑對我說：『喔！看看你上輩子做了什麼事，這輩子有六隻女生來找你…』這句話發人深省，我問老師：『唔？真是這樣子嗎？』老師開懷大笑，只說：『結緣結緣！』

一個月後，我租到一間三十坪大的住所，也是在沒有電梯的頂樓，不過空間足夠讓貓咪和我共渡快樂時光，小貓咪好可愛，我時常把她們抓到唱盤上，打開開關，唱盤轉呀轉，變成兒童樂園的咖啡杯，她們白天都在睡覺，晚上起來滿屋子跑來衝去，活力充沛，剛開始我不習慣，睡到半夜以為家裡遭小偷，後來也就習以為常。

有一晚我帶小貓到夜店 djing，同事們關愛連連，一直問我可不可以送他們一、兩隻小貓？我想起小貓咪疊羅漢一起睡覺的甜蜜模樣，形影不離的在家中玩耍，還有靈鷲山老師說的『結緣結緣』，就在心中做出決定，要與六隻貓咪結緣此生，決不讓手他人，也不棄養。



1998 年，我們就在頂樓展開快樂時光，夜店半夜三點下班，回家開門，六隻小夜貓子精神抖擻整齊迎接，關起門，小貓咪樂不可支，吃罐頭、玩捉迷藏，後來我開始減肥，一邊看電視一邊搖呼拉圈，她們也跟我看得津津有味。

從 Diamond 身上，我發現『碎碎唸』是母親的天職，連貓也不例外，Diamond 會跟在不乖的貓咪後面發出低吟的碎碎唸，小貓逃命似的要躲開碎碎唸，不過 Diamond 就像衛星導航，我從她身上了解許多為人母、為人子的關係和感動，所以當母親開始碎碎唸時，我不會叛逆如昔的與母親針鋒相對，而是檢討自己在行為上出現哪些偏差。

那是一個過程，雖然心頭瞭解母愛的偉大，但還是把背對著母親，那時候，我也瞭解自己只是個不折不扣的孽子。

瞭解自己是孽子的原因簡單，養一群小貓就知道，首先她們非常可愛，可是也非常不乖，例如她們在叛逆期，會四處亂尿，建立地盤，尿在我珍藏的黑膠唱片，很慘。有一回小貓又亂尿，我生氣的將她舉起，狠狠打屁股，打完後開始後悔，因為貓咪智商低，聽得懂嗎？我應該建立更聰明的機制，而非對小貓講道理，第一她不會懂，第二她叛逆。

要一個男人變成好爸爸，首先他要養過寵物，不是養來裝飾，而是他與寵物，可以溝通。

於是，我告訴自己『叛逆無罪，但是要趕緊反哺知恩，孝順母親』。2000 年我開始返回母親住處，每週末固定聚餐，與家人收看『快樂星期天』電視節目。我逐漸明白，重點不是『快樂星期天』的內容，而是與家人共處的重要。

Diamond 與我有許多默契，例如她一睡醒，就會到我臉上磨蹭，要我起床陪她玩耍，我坐在地上，叫她 Diamond，她就會走過來，我們額頭碰額頭，接著我按摩她的肩，她發出咕嚕聲音，翹起尾巴，前腳在我腿上抓呀抓，我會對她訴說不敢跟母親說的話，反正她也聽不懂，例如：Diamond，你為什麼反對我去 DJ？你為什麼要一直碎碎唸？

Diamond 當然不懂，不過她一直是我心中的模範母親，因為她陪子女玩耍，一起成長。

我的最佳模範母親不是 Diamond，而是我母親。有趣的是，Diamond 無形中告訴我、幫助我瞭解這個答案，我與母親的關係變好，完全是因為 Diamond，她一邊嘮叨、一邊關愛小貓的樣子，那種矛盾、糾結，就是愛。

西元兩千年，我又搬家，與母親關係好轉，原因是我離開夜店，找到一份白天工作，成為披薩送貨員。離開電子音樂不談，重點是母親終於可以放心，因為兒子改邪歸正了。上班前我總要到母親住處探望她，她也會在上班時間到我住處與 Diamond 一家相處、清理貓房。

2001 年母親往生，我抱著 Diamond 痛哭，她一臉無辜，不知道。隔年與老婆相識，她與 Diamond 越來越相好，有時候我很吃味。

老婆幫 Diamond 剪指甲、洗澡、我清理便盆，我們一起共渡許多歡樂時光，有一個下雨天，我們發現 Diamond 喜歡獨自待在陽台淋雨，我打開窗戶，看到濕答答的 Diamond，我說：『Diamond，你進屋子好不好？這樣會感冒喔』。

她堅持要淋雨，我不想碎碎念，猜想她在想念那個讓她懷孕的情人。我抱她回家那一天，也下著雨。於是，下雨天，Diamond 就在陽台淋雨，淋夠了，我就抱她進來，有時候我們睡了或者不在，她就在陽台淋到雨停，不進屋，一直都是這樣。

我沒有問她原因，即使她說了，我也聽不懂。也許到了哪一天，我們在天堂相遇，希望她可以告訴我。



有一天我打開電視，看到日本電視台的寵物節目討論飼養寵物，一位來賓說：『我有一堆朋友，可是我的寵物只有我。我希望做人成功，被更多朋友圍繞，可是夜深人靜，獨自打開家門時，我的寵物就在那裡，靜靜地等著我』。

說到這邊，他不禁拿掉眼鏡擦拭眼淚，我也是。

Diamond 生了五隻超級可愛的小貓，其中『小白』最黏她，都已經八歲了，還會找媽媽吃奶，而 Diamond 也會配合演戲，躺下來讓小白找奶吃。我每次看到這一幕，就覺得又感動、又好笑。五隻都是短毛貓，到了夏天，只有 Diamond 最熱，我還記得第一次帶她去剃毛消暑，回家後，因為面容差異太大，她被五隻小孩誤認是陌生貓，差點被海扁。第一隻上前想要海扁的小孩貓嗅出母親的味道，因而阻止了一場悲劇，Diamond 知道自己變醜，鬱卒好幾天，我一直跟她說：要不然咧？妳想醜死還是熱死？

看到她自卑的模樣，顯然寧願熱死：愛美是女人的天性，我知道了。

Diamond 抵抗力差，小病不斷，尤其是皮膚病，她常戴著頭箍，體重老是不足。我每回抱她去醫院看病，或者朋友來訪，心中就產生愧疚，都是我不好。

我想安慰她在病痛受到的苦楚，就餵她吃肉、喝牛奶。我知道她很愛，可是她是真的喜歡這些食物嗎？還是想成為我們的一份子？

有一天，老婆發現 Diamond 的眼睛蓋上一層白膜，帶她給醫生看，醫生說先天抵抗力不足，點眼藥水就可以。一個月後，情況未改善，老婆帶她到另一家醫院就診，醫生詢問飼養情形，判斷應該是貓咪玩耍之間，被其他貓咪的爪子誤傷，所以帶著頭箍，再點眼藥水，一日三回。

2007 年我與內人移居台南，房屋裝潢好後，我們抱 Diamond 到店面，她弓著身體，四處巡邏，好奇心強盛，怎麼喚她也漫不經心，專注在環境探索。客人蒞臨小店，看見她便打開話題，有養貓經驗的客人更是口沫橫飛，關注憐愛。

後來抱她回貓房，我跟內人打趣：Diamond 等一下一定會跟小貓臭屁說：我剛才去了一趟美國，美國跟我們這邊不一樣喔，好好玩！內人與我相視而笑，討論著下一次要帶哪一隻小貓出國玩？臥室是哪一國？DJ 室是哪一國？

我們在歡樂國度溫存，一點也沒察覺 Diamond 的病況正逐漸惡化。

2008 年 9 月底，Diamond 體重驟減，我們更換第三家動物醫院，醫生仔細檢查，發現 Diamond 心肌腫大，無法排便，情況危急，質疑我們未盡飼養之義務。檢驗結果太突然，醫生說她頂多只有兩個月的生命，我們當然不能、不願意接受。

Diamond 日漸消瘦，不願進食，我和老婆苦口相勸，美食當前，她也不為所動。有一天我們吃便當，Diamond 突然乞食，雖然知道人類食物對寵物而言鹽分過重，掙扎過後，決定把肉和湯放在 Diamond 面前，她的身體很虛弱，散發醫院注射的濃厚藥味，不過有樣學樣的假裝在吃飯，當時以為是我們努力在安慰她，回想起來，其實是她在安慰我們。

Diamond 越來越瘦，那段日子，老婆臉上不時可找到偌大眼淚。2008 年 10 月初，我們將住院二週的 Diamond 帶回家，當時黑膠唱片行才開不到三個月，很辛苦。我們把 Diamond 抱到一樓店面，不過她時常蜷縮在角落，不然就是看著我和老婆，發出低吟，我們抱著她，然後把食物推到面前，希望她大快朵頤，但是她毫無興趣，跛腳轉身離去。

掉頭的瞬間，我聽見內人嘆息，那種無助，我想起逝去的母親，將要失去卻眼睜睜挽不回，那是被囚禁在心靈最底端的無助，輕輕一嘆，撕裂聲震天嘎響。悲傷和淚水在我們的生活氾濫，肆無忌憚。

Diamond 臉上充滿痛苦，瘦弱身形拖著沉重步伐，尋覓臨終的安身之地，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，不要打擾正常生活。我不能一天天逼視 Diamond 的痛苦，問內人：要不要安樂死？然後，我們的啜泣聲在冰冷的空氣回盪，來不及彌補，來不及珍惜，來不及安慰。

再次提起寵物籃，裡頭裝著 Diamond，籃子好輕，心裡一想到返家的時候，籃子是空的，就引發情緒。紅著眼睛跟內人道別，啟動摩托車，透過玻璃窗看到內人雙肩抽動著，天空一片晴朗，可是我們家卻下著傾盆大雨。醫生拿著上一次的檢驗報表，再次責難：早一點送來還有機會。

對不起，對不起…

2008 年 10 月 17 日下午，醫師來電說病況惡化，我來到醫院，詢問是否達到安樂死的標準？他無奈點頭。我要求上樓跟她道別。

打開保溫箱，喚 Diamond，已經沒有反應了，我一如往常撫摸她的額頭，說：Diamond 等一下到天堂的時候，幫我找到媽媽好不好？她會代我繼續照顧你…小貓的生活，我會負責，請不用擔心，放心的去吧…

突然間她睜開雙眼看著我，發出虛弱應聲，我知道她放下了，可是我沒有。

Diamond 謝謝你帶給我們這麼多歡樂，我真的好愛你。